“你倒是有胆子,便是给扶苏十个胆子,他也不敢翻看朕的奏折。”
嬴政回过身来,盯着她颈前那块玲珑剔透的玉佩。
“你母妃生前赠你这块玉佩,也是要你谨慎言行,严于律己吧。”
诗缦跪直了身子,微微颔首,不亢不卑道:
“儿臣对不起母亲教诲,求陛下全儿臣身后之名。”
嬴政终于面露怒色。
“你不怕死,只怕母妃的身后之名受损,遭人唾弃?”
“是。”
嬴政沉默了片刻,墨黑眸底神色复杂,只因隔着冕流,旁人不辨悲喜。
隔了半晌,嬴政一字一句道:
“你若去死,朕必定会在朝廷之上公开罪名,按律论刑,偏不全你这个身后之名。”
话语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,低沉的声音回响在空寂的大殿内,仿佛有直透人心的魄力,重重砸在诗缦心里。
她第一次与他对视,自幼时起,她的记忆中便没有他的身影,嬴政自她出生起便从未把她当女儿,胡亥那个祸害几年前把皇子扑掉都没见他罚他,如今她犯了错被得个正着,倒是想起要按律论刑了,这不是故意找茬么?
她的心里活动也几乎全写在脸上了。
她攥紧了双手,指甲深深刺入掌心,一双眸子盯着嬴政,毫不示弱的一句一字道:“儿臣任凭陛下处置。”
“杖责二十。”
“华庭殿下,李斯得罪了。”
李斯上前解了诗缦的系带,又利索的将外衫褪下,薄裙掀起,少女的粉白如玉之肌便毕露眼前,敏感的暴露在空气中的寒意让她微微一颤,全身的血液冲上面颊,好不羞耻。
然而伴君如伴虎,李斯自然知道嬴政徒留自己的用意,迅速背过脸去。
嬴政踱步至刑凳一侧,将杖笞轻贴在诗缦背上,似是要看看她的反应。
这杖笞乃是专为责罚女子所用,两头微扁,用朱红漆染,还添上几朵金边白牡丹,小巧玲珑,打在身上却是疼痛难忍,威力十足。
一杖落下,随着她一声惨呼,青葱白嫩的背上登时浮现出一条一尺长的红痕,那痕迹由浅变深,似是要滴出血来。
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可那真实砭骨的疼痛还是让她从心底感到恐惧。
她贵为公主,纵是嬴政罚她,也自然是没动用过如此重责,两三杖下去,便有些承受不住,眸中已然有了泪光。
骄傲倔强如她,意识到李斯在旁,贝齿紧咬着樱唇,不再让自己叫出声来。
娇嫩的唇瓣早已被咬破,殷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面庞滑落,直滴在刑凳上。
二十杖过去,她觉得喉咙中的腥甜气息越来越重,似乎连内脏都被沉重的杖笞挤压出血来,喊叫还没来得及呼出口中,便觉眼前一黑,已然昏了过去。
嬴政看着她,青丝披散,一张小脸惨白,唯有被咬破的嘴唇还挂着殷红的血迹,表面不动声色,内心却不由得心疼又无奈,轻轻叹了口气道:
“李斯,你退下,今晚就让她留在朕的寝宫里吧。”
“微臣遵旨。”
诗缦清醒过来已是深夜,只觉得昏昏沉沉,头疼欲裂,朦胧之间下意识向心口摸去,却没有触到那让她熟悉而安心的冰凉。
她心中猛然一惊,混沌的意识也清醒了大半。
那块玉佩不见了。
她顾不得有伤在身,踉踉跄跄起身,却见硕大的宫殿中空寂无人,只有点点烛光簇聚成一排排,绵延至一端,天顶上无数朱红的纱幔垂下,随夜晚的凉风微微荡漾。
这难道是…嬴政的寝宫?
意识到这一点,她心中一沉,急急忙忙下了床,却见烛光深处有个人影。
嬴政背对着她,借着烛光,把玩着手中的玉佩。
“朕送你的玉佩,品相要好得多,却不见你戴,难道是不喜欢?”
“陛下误会了,我只不过是怀恋母亲旧物,不是喜新厌旧之人。”
“好一个喜新厌旧,不愧是诗缦,真是伶牙俐齿。”
她自幼在皇宫中长大,十几年里,却从未叫过自己一声父皇。
那一声声刻意而刺耳的“陛下”,让一个向来不容人反抗的帝王心中的妒意疯狂地滋长着。
“这轻慢礼数的毛病还是没改,看来是朕方才罚得太轻了。”
嬴政的嘴角轻扬,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冷酷而带着报复意味的轻笑,不似平日里藏发冕冠之中,一袭龙袍,不辨喜怒。现在的嬴政墨发青丝披散,一袭白衣,在烛光的映衬下,看起来反倒生了几分邪魅。
他侧过脸,沉声道:
“过来。”
她刚受了罚,身上疼痛难忍,本就没什么力气,是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,现在被嬴政轻轻一拽,整个身子自然而然瘫软在他腿上。
她心里一惊,脸上发热,下意识挣扎了一下,却被他大手死死按住。
“陛……啊……嘶…”她的质疑还没说出口,便被身后的疼痛打断,失声叫了出来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这檀木尺虽然薄,然而却很坚硬,既能让她充分体会疼痛,又不至于伤了她。
夜色已深,嬴政又知道她性子骄傲倔强,不愿让别人知道她受了罚,故将她留着寝宫中。原是想让她好好休息,调理身子,哪知她刚清醒过来便又和自己对质,句句话里藏刀和他较劲,惹火了他,就得承受他的雷霆手段。
尖锐的疼痛如致命的毒液在她身后蔓延,嬴政亦是习武之人,这样的力度已然是动用了几分内力,尺尺带风,从铺天盖地的疼痛中,她已然感受到嬴政不动声色的愤怒和不容任何人逆反的威严。
他在妒忌吗?
纵使诗缦性子再倔,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,又是一尺狠狠落下,新伤叠旧伤,她终是忍不住疼痛,吐息之间一声惨呼溢出口中。
倔强的性格不容许她吐出任何一字求饶的话语,然而小手却不自觉的抓紧了嬴政的龙袍,似是寻求依靠,她微侧过脸,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嬴政,似是不屈的倔强,又似是隐忍的委屈,一双眸子如同被溪水浸润的黑玉,眸中氤氲的水汽越来越重,似乎随时可能化作泪水溢出眼眶。
千古一帝,那不会容任何人停留的冰封而孤独的内心,也会因为这样一双如水玉般澄澈的眸子而动摇。
他终于停了手,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。
嬴政注意到,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自己身旁那块玉佩,仿佛溺水之人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嬴政无语问苍天,他自二十二岁亲自执政,如今二十余载春秋逝去,看遍多少繁华沧桑,世态炎凉,却得不到任何一个子女的亲近。
高处不胜寒,最孤独的,恰恰是嬴政自己。
他还记得那一年,赵姬临死前含泪对他说的那句话:“政儿,你真的要这么做吗,杀光所有人,你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。”
嬴政就是这样的人,为了达到目的,付出再大的牺牲也再所不辞。
他是一位帝王,同时也是一位父亲,他之所以对扶苏过分严厉,就是希望他能不重蹈自己的覆辙,使他的身边不再出现下一个如吕不韦,嫪毐和赵姬。
扶苏生性善良温柔,正直仁厚,如今他身处漩涡中心,却不会保护自己,他只有将他流放边疆,让他手握军权,又有蒙恬在身旁守护,才能免遭权力之毒的残害。
嬴政从回忆中回过神来,只见她仍蜷在自己腿上,宛若一只受伤的小兽,怜悯之情油然而生。
修长的手指扳过她的下颚,逼迫她正视自己,嬴政的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,眉宇间也自是带着不怒自威之英气。
“你宁愿被当作乱臣贼子,也不愿作寡人的女儿?”
诗缦无言沉默,死死咬着下唇。
嬴政心中火气再度上来,却又看她伤势狰狞,不忍再罚。
经历了一夜风雨,她早就体力不支,有心却无力,竟沉沉昏了过去。
见她睡梦中依然眉头紧蹙,神情痛苦,嬴政隐隐一阵心疼,只将玉佩重新放回她怀里。
她总是以规矩为借口拒自己于千里之外,只有那一晚,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自己,无声求他免了杖责时,才流露出小女孩的本性。
权力是毒药,一但容器出现破损,权力之毒就会蔓延,也许,她和扶苏都是受害者